嵇中散的《与山巨源绝交书》，我很年少时便念过。记得第一次看完，对山巨源颇有些鄙弃：作为竹林名士，效力于司马政权，不保佯狂避世的傲岸风骨；身为朋友，劝嵇中散以案牍之劳相易林下之乐，不识友人的天性和欲求。如此种种，无怪乎得到一封汪洋恣肆的绝交信札。这样的偏见存在了相当长的一段时日，想来是因为当时年纪小，文章亦读得很泛泛，未解其中深意。
嵇康写这封信，起因是山涛即将由选曹郎调任大将军从事中郎，举荐嵇康入仕，代其原职。然而高平陵之变后，司马氏专权日盛，士林血洗，少有全者。活下来的人，大多心灰意懒，佯狂避世。因为这件事，嵇康纵然领袖群贤，在士林声望极盛，却坚定地拒绝入仕，一直对司马氏政权采取不合作态度。于是面对山涛的引荐，他断然拒绝，并写下了这封辞气锋利的《绝交书》。
起初看《与山巨源绝交书》这封信，以为是“道不同不相为谋”的情断义绝，后来却觉其中有诸多不可解处，绝非简单的绝交信札。比如《绝交书》通篇从天赋秉性一路说到平生所历，洋洋洒洒过于千言。在这封长信里，嵇康谈到了他的疏懒不羁，他的丧亲之痛，他的无法容忍，他的有所不为。七不堪二不可，铺排开来，是他和官场的不调和，和人世的不相容，是他内心最隐秘的苦痛和无奈。看过去是嬉笑怒骂，锋利文辞，细品却也是光风霁月，坦荡相交。如此推心置腹的自白，于绝交之作中，实为罕见。更不可解的是这封信措辞近乎尖酸刻薄，且不论山巨源与嵇康多年交好，只谈嵇康的秉性，便是真的断交，也不至于此。
其人另有一篇《与吕长悌绝交书》，两相对照，自知分别。嵇康初与吕长悌、吕安兄弟为至交，后吕长悌觊觎吕安之妻，兄弟二人失和。嵇康居中调解，劝吕安忍让，以全门第清誉。不想吕长悌竟反诬吕安，致其获罪，嵇康一不耻于吕长悌，二有愧于好友吕安，于是写下此信。相比《与山巨源绝交书》而言，这封信篇幅短小许多。寥寥数言，末了以“复何言哉”一笔收束，真真是无心相交，无话可说。通篇下来，措辞也很客气：“古之君子，绝交不出丑言。从此别矣！临书恨恨”。“不出丑言”，此乃嵇康的修养，但字里行间的彬彬有礼中，却也尽是疏离与淡漠。
《与山巨源绝交书》后来被钟会拿着借题发挥，和嵇康同吕长悌、吕安的通信合在一起，成了逼中散大夫入死境的罪证。以往我觉得是极不幸，如今却不免要猜度，嵇康是否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些信会落入司马氏之手，所以才写出那样辛辣滔泛的词句。他在信里说“性有所不堪，真不可强”，说“自非重怨，不至于此也”，指责山涛逼他放弃与生俱来的天性，迫他走不愿不堪的仕途。其实以二人相互的了解论，山涛本不会举荐嵇康入仕。之所以如此，或许也是无奈之举：当时嵇康数次得罪钟会，与司马氏的矛盾日益激化，山涛希望他通过这样的妥协保全性命。嵇康虽知山涛用心良苦，但秉性刚直，绝不会为了苟延性命违背本心。既知在劫难逃，求仁得仁之外，惟愿不牵连好友。满纸偏狭尖刻的言辞，乍看是老死不相往来的断交之语。却也未尝不是时势所迫之下对知交最后的保护。
这样一封信，其中诸多不分明的所在，猜度揣摩着，大抵觉得是半真半假。所谓“真”，是嵇康对不事司马的坚持。至于“假”，则是他对山涛借题发挥的尖刻回应。山涛岂会不知他的心事，岂会不懂他遁入薮野的缘故，而他又岂会真以为山涛不了解他的秉性，不明白他的所思所虑。然而他还是长篇大论地写了，因为那些话，与其说是写给山涛，不若是写给司马氏。未说出口的是他和山涛都刻骨铭心的士林浩劫，落在纸面上却尽是真假参半的天性不耐。
半真半假，心照不宣。嵇康不肯违背本心，更不愿牵累好友，于是只能选择一步步走入死地。那场所谓的绝交，实际上只涉政见，与情谊无关。一封《绝交书》，通篇未提绝交二字，只结尾一句“并以为别”。就这样辞别吧。选择了不同的路，嵇康于是把山巨源摘得干干净净，独自走上了悠长的不归途。
嵇康临刑前，把一双儿女托付给了山巨源。从前我读书至此处，颇有不解：何以竟将子女托付给曾恶言断交之人？如今方觉其中知交情谊。而山巨源果然没有辜负嵇康所托，将他们抚养长大，儿子入仕为官，女儿风光外嫁。
其中特别令人唏嘘处在于，嵇绍因父亲的遭遇不愿向晋室称臣，面对山涛的举荐颇有些踌躇。山涛于是道：“为君思之久矣！天地四时，犹有消息，而况人乎”。“消息”，即消长生灭，所谓“天地盈虚，与时消息”。山巨源这句话，是劝导嵇绍，天地间的四时尚有变化，人又何以能抱着旧日遗恨而不继续前行呢？嵇绍于是领秘书丞，遂成一代名臣。此时距嵇康之死已近二十年。数十年的岁月之下，即便是昔日与嵇康宴饮交游的好友，面对故地，也生出物是人非，邈若山河的慨叹；然而于山巨源而言，却是一朝一夕未曾忘怀。“为君思之久矣”，其情谊深重若此。想到嵇康临刑前曾对儿子说“山公尚在，汝不孤矣”，其间的信任和默契 ，又岂是一封真假参半的绝交书可以抹煞的。
这些事情细想起来，很是苍凉，却也极为动人。车前子从前在文章里说，山涛和嵇康是一对怪异的知己，诚哉斯言。外人看上去是云遮雾罩的断然绝交，暗里却是一番倾心以待的生死不负。
嵇康死后很多年，竹林七贤中最年轻的王戎听旁人说，嵇绍气质卓然如鹤立鸡群，笑曰“君未见其父耳”。这句话或许更适合山涛来说。想想也有点好奇，在之后漫长的岁月里，山巨源会怎样回忆这个平生知己相待，却写了一封张牙舞爪的绝交信辞别的朋友呢？
作者介绍：海遥，90后留美学生，公众号作者，海淀区非著名话痨。生于大连，长在北京，贝茨学院古典研究和艺术双学位在读，辅修欧洲历史。日常大部分时间贡献给看书，摄影和写作，此外喜欢做手帐，看话剧，听粤语歌，收集潮流玩具，抽空睡觉。在北京的书店里度过了许多温暖而快乐的时光，并因此产生了一本小书《灯火夜未明：京城书店岁时记》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