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世界再坏 你都是好靓仔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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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一)

七月下旬,在巴塞罗那的街上闲逛,误打误撞走进一家旧货店。那门面从外面看着实朴素,堪堪一面临街橱窗对着往来过客。进得那道窄门,顺着回廊走上一段,却是忽然不知从哪儿转出一个四壁琳琅、万花筒似的小店来。如同爱丽丝的兔子洞,如同衣间暗纹,袖里乾坤。

店铺通体狭长,中间的过道像条河流将那小店分成两边,左岸是玩具堆满整个货架,右侧是钢笔彩墨让人目不暇接。

我这人喜欢好看的小东西,而花费心思最多的就是笔墨和玩具这两类。只是这两个圈子一向是各自为政,互不相干,乍然在异国他乡的街头看见它们出现在同一个店里,实在是非常玄妙。以至于母上大人环顾一周后都说:“这真的不是你背着我自己开的店吗?”

最后结果,自然是我在那个仿佛是为我量身定制的销金窟里缴了过路费。

(二)

在店里买了一个Loki的Funko玩偶和一些小玩意儿。不过最得意要数一支日本白金的富士旬景限定钢笔。那支笔名叫薰风,通透润泽,仿佛松石混着祖母绿,水波似的纹路一层层荡开来。之前在宣传图册上,在中国的、日本的店里许多次见过这支笔,却总是因为种种原因没有下手于是错过去了。而那时决计不会想到,竟会在这异乡的土地上再逢故友。

买好看而无用的东西,讲求的是缘分,是能讲出一个好故事。这支笔漂洋过海,从日本到伊比利亚半岛的一个小旧货店里,已是颇为传奇。倘若再机缘巧合回到亚洲,那可真是一则很有趣的谈资了。何况这店中之物,跟我喜好如此相合,更是可遇不可求的奇妙缘分。想到此处,自然是心甘情愿地掏钱买下。

(三)

大概是得来不易,于是给薰风灌墨水的时候,也就更慎重一些。思来想去,最后选了一个亲友的私人订制,叫做“浮游岛与无脚鸟”。那是一个很清透很飘渺的蓝绿色,像薰风一样,也像这墨的名字一样。

当时买这瓶墨的时候,甚至没有问原主人要试色,而是听了这个名字,就直接请她开支付链接了。

浮游岛与无脚鸟。

(四)

六月份的时候,《阿飞正传》重映了。我和朋友特意买了票去看。偌大的影厅里只有稀稀落落三五个人,灯光暗下来愈发显得冷清可怜。就在这样一种情境下,不知道第多少次看着张国荣念出那句烂熟人心的台词:“世界上有一种鸟是没有脚的,它只可以这样飞啊飞,飞得累了便在风里睡觉,这种鸟儿一辈子只可以落地一次,那一次就是它死的时候。”

白先勇先生的《孽子》是一部描写台湾同性恋者世界的长篇小说。作品的扉页上印着一句话:“写给那一群,在最深最深的黑夜里, 犹自彷徨街头,无所依归的孩子们”。

这样的在灯光里飞驰着的失意的孩子们,白先勇叫他们“马路天使”,而王家卫称他们为“无脚鸟”。

(五)

我二十岁生日那天,早上起来,打开微博就看到卢凯彤坠楼而亡的消息。

这件事情给我带来的不真实感到今天还在延续。看到消息的一瞬间整个人都懵了,直到人山人海发布了公司的声明,才好像缓过一口气来。

我开始听卢凯彤的歌时,at17还没有解散。于是我也总怀抱着一点期待,觉得长大之后的某一天或许有机会能去看她和林二汶的现场。然后事情就变成了今天这个样子。

后来看媒体报道,很多人提到了卢凯彤的情绪病。记得2014年时是她被躁郁症折磨得最为惨烈的时间,然而后来,情况是有所缓解的。2015年之后,她又开始出专辑、办演唱会、拿奖,甚至和余静萍在国外成婚,在金曲奖上向万千人出柜,对她太太隔空喊出“有了你,谁还需要完美”这样绮丽的情话。

桩桩件件的事情下来,仿佛是已然走出阴霾了。如同Wyman为她《廿九岁的遗书》所作的歌词:

从前像诗伤悲,来年像歌哼起

余生,犹如盘未捉的棋

很多转机

我甚至特意翻墙出去看她的海外社交软件,晒工作,晒生活,晒猫,全是忙碌又琐碎的再寻常不过的现世生活,然后一切戛然而止。

(六)

出事之后,在微博上看到了一句话:说好了要给明哥养老啊。知道消息的时候没有哭,看到这句话,眼泪却一下子下来了。

这句话,说的是卢凯彤对黄耀明的一个承诺。卢凯彤是黄耀明一手栽培扶持起来的新人。黄耀明于她而言,可谓是亦师亦友。加上黄耀明也曾早早出柜,比起旁人更能理解她的艰难处境。

卢凯彤曾经给黄耀明写过一封信,结尾说:

我从来都没见过一个歌手似你一样,对社会有这么多怜爱。你教我要做对的事情,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世界对你这么苛刻。但今晚在场的六百人,都会宠爱你,因为我们都是被你事业感染的有taste的知识分子。

你经常将David Bowie挂在嘴边,但我想告诉你的是:你就是我的David Bowie,没了你,我只是一个戴着Harry Potter眼镜的学生妹。

我好荣幸可以亲口近距离同你讲:

世界再坏,你都是好靓仔。

以及,我要给你养老。

(七)

这么多年,黄耀明撑住卢凯彤,恰如当年David Bowie撑住黄耀明,恰如卢凯彤的歌,撑住了那么多在这个崩坏的世界里,奇怪的、失意的、格格不入的孩子们。

Jarvis Cocker曾经说,David Bowie是那样一个人,like an umbrella for people who felt a bit different,一把为感觉自己是异类的孩子们撑起的一把伞。

所以黄耀明在David Bowie去世后一年,给他写了一封信:

1997年,您与林夕合作了一首歌,名为《刹那天地》,里面不停地唱:“我祝福你,天地不过一刹那。我祝福你,一生一刹那。”

我想把这首歌送给天上的您,亦希望您保佑那些被打垮、被挫败的一群。

他们是谁?

他们是叱吒于漆黑街中的马路天使、皇后大道十个救火的少年、仍然看着老大哥的Winston和Julia;等待一个明月出现的青豆和天吾;寻找理想的家明、罗宾;Alexter、Ken Tsang、梁天琦;还有亲爱的玛嘉烈、露丝玛利;劳斯莱斯;秀慧、乐敏;伟业、永达;所有灯光里飞驰的失意的孩子,无论世界有多崩坏,我们有多失败,我们有多奇怪,在黑色星球的您,请您祝福我们。

(八)

这件事情出了以后,我把卢凯彤从前的《The Best Is Yet to Come》找出来重听了很多遍。那首歌里唱啊,“假使快乐有尽头,痛苦也未会不朽”。

这话的哀感其实是很重的。并不是痛苦一定会有结束的一天,而是或许,是未必。

又想到卢凯彤当年作过一首曲子,送给黄耀明。这首曲子最后让Wyman填词,名为《亲爱的玛德烈》。歌的结尾说:诚心祝福你,捱得到新天地。

痛苦未必会不朽,可惜卢凯彤没能捱得到新天地。她像家明似的,“出发找最爱,今天也未回来。他不过想要爱,差点上断头台”。

出发找最爱,却上了断头台。

(九)

卢凯彤唱《廿九岁的遗书》,“青春太锋利”,一如林夕写过的《青春残酷物语》:这世界,即使爱到枯竭,即使吻到苦涩,也要惜别。

她并没能捱到Wyman所说的那个新天地。实际上,这世界仍然是如此崩坏,没能撑住那只无脚鸟,那个在灯光里飞驰着的失意的孩子。

但我总还是想着,卢凯彤写给明哥的那句话:

世界再坏,你都是好靓仔。

David Bowie撑住了黄耀明,黄耀明撑住了卢凯彤的十六年,卢凯彤撑住了更多更多的听她的歌的世人。

你们都是好靓仔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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