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奥兰多:关于海洋馆的杂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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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佛罗里达的第七天,去了奥兰多的海洋世界(SeaWorld Orlando)。 有些事情,比方说去海洋馆,之前一直不提,也就不觉得怎么样。忽然重新去了一趟,才想起来已经好几年未曾踏足任何一个海洋馆了。

然而我童年的暑假里,是顶喜欢缠着父母带我去北京海洋馆的。夏天的北京闷热干燥,蝉鸣声像无数根乱糟糟的纱线,将柳梢和枝条间的风都缠做一团。那种境况下,去动物园没有趣味:任是狮虎犀象,也都蔫头搭脑的,蜷在阴影里不爱理人。当时太小了,不明白烈日下身在樊笼的可怜,只道它们不招人喜欢,也就不愿意在闷热的时刻去动物园。

这种时候,自然就是拉着父母去海洋馆。或是趴在水族箱前看六斑刺鲀,或是在海底长廊中间仰望头顶游过的双髻鲨,或是战战兢兢地数食人鱼的牙齿,亦或是隔着厚厚的玻璃对远处游来的白鲸扮鬼脸,便可以消磨一整日的时光了。

和Max走在奥兰多的海洋世界,见叶海龙藏匿于水草丛中,魔鬼鱼浮游而过,月光水母星子似的落在一片湿重的深蓝幕布上。许多童年时的回忆一霎间卷土重来,往事历历,心中温热熨贴,又不免生出一番韶光水逝的感喟。

回去在朋友圈里发了照片,我妈妈看到以后说,和小时候一样,只是陪的人不同了。我想她也是想起了在北京海洋馆的蓝色光影中,共同度过的一轮轮春夏吧。

月光水母|奥兰多海洋世界

(二)

其实中间隔着那数年未曾去过海洋馆,不全是没有机会的缘故,更深的,是目见囚锁之象,难免要生出不忍之意。这种心绪,近似于五柳先生之“羁鸟恋旧林,池鱼思故渊”,又仿佛潘安仁之“譬犹池鱼笼鸟,有江湖山薮之思”。

走到海豚展馆时,顺着一条通道下去,转过墙角是一面巨大的玻璃幕墙,这面是熙攘喧嚣的游人,那面是寂静无波的深蓝海水。仰头能依稀望见阳光落在水面上,碎成一片片的零落光影。我记得小时候,素描老师用锋利的小刀子削铅笔时,铅笔屑也是如此纷纷扬扬地落下、散开、铺陈一地。这样的场景让我觉得孤独。

起初并没有海豚靠近玻璃,只能隔着漫漶的海水,看见几个暗影沉潜在水下。有个海洋世界的工作人员,正在那给中学生们科普海豚的知识,走过的时候略听了几句。说这个水族馆中,有两类海豚,分别来自大西洋和太平洋,大西洋的亚种体型要大一些,颜色也更深,为灰紫色。

来自大西洋或是太平洋,都很好。如今,却尽在这方寸之间的囹圄中了。这种事情不堪细思,觉得悲悯。

海底长廊|奥兰多海洋世界

(三)

其实我对海洋馆、动物园之类,并没有什么意见。毕竟若是列举其存在的种种好处,也是颇有可说道的地方,譬如说对小孩子的教育意义,譬如说方便科学家研究,便可以更好地保护珍稀物种。

只是池鱼笼鸟,放在眼前,总让人觉得于心不忍。

周作人先生在《两株树》里提到一句佛经里的话,曰“鸟身自为主”。我去查了那句话的原文,出自《梵网戒疏》下的一条注文,大意说鸟之身该自己做主,人把它抓下来做囚徒,是偷盗的行为。这是很通达的见识。

知堂另有篇《谈养鸟》细论此事,引了郑板桥的一段小文,说鸟并非不可养,但须得养之有道。爱鸟之人,当弃樊笼而多种树,使绕屋数百株,自有百鸟云集,每日扬翠振彩,一片啁啾,斯为大快。这种意见,比之金笼囚鸟,盆水豢鱼,巨细仁忍何如也。

从观景塔看海洋公园的全景

(四)

我猜度着这种植林木养鸟的主意,或许是自梦蝶的庄周处化出。庄子在《外篇·至乐》中借孔夫子之口讲了一件奇事。说曾有一只海鸟落在鲁国的郊外,鲁君于是遣人讲它接到太庙里,奏九韶之乐,供太牢之膳。那海鸟却眩视忧悲,不敢饮食,三日惊悸而死。孔子继而道:“此以己养养鸟也,非以鸟养养鸟也。夫以鸟养养鸟者,宜栖之深林,游之坛陆,浮之江湖,食之鳅鲦,随行列而止,逶迤而处。”

所谓万物各有天性,鱼处水而生,人处水而死。爱鸟之人,该予之天地江湖,岂能如鲁君一般,钟鸣鼎食去害它呢?白居易有诗云“海鸟不知钟鼓乐,池鱼空结江湖心”,所托即是此意。

史书上说春秋时卫懿公爱鹤成癖,宫中群鹤,赐利禄爵位,如大臣一般乘轩车出门。又有笔记杂谈载明清时王孙公子斗蛐蛐,对于战死沙场的爱虫,要用象牙雕了小棺材下葬。卫懿公荒唐久了,最后丧尽人心亡了国,那些斗蛐蛐的贵公子,也全化一抔净土。只是想想大夫轩上的仙鹤、象牙棺中的蟋蟀,不也如那困死在鲁宗庙中的海鸟一样可怜吗?

又想起小学时候听过一个故事,说有个小男孩从小溪里捞了蝌蚪,却没有容器,于是把蝌蚪放在岩石上的小水洼里,回去取杯子。他一边走,一边念念叨叨地说,要挑一个最好看的杯子,盛上清亮亮的溪水,再浮上几根水草,给它们做新家。然而当这个小男孩拿着杯子回去,岩石上的小水洼已被阳光晒得干涸,蝌蚪也干渴而死。

我当时一年级,听这个故事,觉得好可惜,那个小孩子怎么没快一点。倘若快一点,那些小蝌蚪就可以去住他描绘的那个新家了。如今重新回想起来,那个所谓的漂亮的杯子和所谓的完美的新家,也只是小孩子自己的想象。而对于出生于清溪的蝌蚪,它们大概更愿意回到那安静的水底去。

以爱之名,却大拂其天性。这就仿佛为了稳定的工作,逼着一个愿意当画家的小孩去考公务员,一厢情愿,两败俱伤。

月光水母|奥兰多海洋世界

(五)

白居易有一首鹦鹉诗:

陇西鹦鹉到江东,养得经年嘴渐红。

常恐思归先剪翅,每因喂食暂开笼。

人怜巧语情虽重,鸟忆高飞意不同。

应似朱门歌舞妓,深藏牢闭后房中。

各种可以娱人的禽鸟中,我以为鹦鹉格外可怜:总是单个养在雕笼中,还要学着说话,博主人一笑。主人对其不可谓不爱重,可惜这种爱重纯然是单方面的,于鹦鹉而言,也就成了负累。所谓“人怜巧语情虽重,鸟忆高飞意不同”。

《山海经》里最初谈到鹦鹉,说它其状如鸮,青羽赤喙,人舌能言。可见人很古的时候就知道鹦鹉可以学人言。所谓“道大难容,才高为累”,这样的才能放在禽鸟身上,也谈不上是一种幸运。君不闻,可怜鹦鹉矜言语,长闭雕笼岁月赊;君不闻,雀儿无角长穿屋, 鹦鹉能言却入笼;君不闻,如今漫学人言巧,解语终须累尔身。

我小时候养过一只绿鹦鹉,打算教它说话。后来想着于它而言,只是学了一种奇怪的鸣叫,并不能懂得言语的意思,想来也得不到什么快乐,便作罢了。其中根本因由,大略便是裴夷直所言,劝尔莫移禽鸟性,翠毛红觜任天真。 关在笼子里已经够令人难过,且不需更迫它学些娱人的把戏了。

唐史中有一则很知名的典故,在新旧《唐书》、《贞观政要》中都有提及。据说唐太宗贞观五年中,林邑国进献白鹦鹉(司马光《资治通鉴》以为是五色鹦鹉,从唐史说),能人言,养在宫中,每有思归之语。某日新罗又供奉二异域美女,太宗说:“朕闻声色之娱, 不如好德。且山川阻远,怀土可知。近日林邑献白鹦鹉,尚解思乡,诉请还国。鸟犹如此,况人情乎!”。于是派遣使者,将鹦鹉和二女分别送归故里。

太宗这么做,自然有体现天朝风度威仪、安抚属国的考虑,然而那句“山川阻远,怀土可知”,也实在很动人。史书中多的是杀伐决断、阴诡仇怨,忽然见着这样温柔的一笔,真是极富人情。

从观景塔向外看

(六)

不自觉怎的就说了这许多的闲话。

其实鱼也好鸟也罢,归结下来都是颇有可爱之处的生灵。于是见着它们蒙难或者身陷囹圄,便容易觉得悲悯。换做一只耗子,或者什么惹人厌烦的虫蚁,只怕打死了都要拍手称快,并不觉得多么可怜。

对大部分人而言,并不总是众生可怜,而是众生之可爱者可怜。每想到这一层,便觉得佛经中的义理博大,因为一视同仁,博爱众生实在不是容易的事。

苏东坡被贬到惠州的时候,曾收到定慧长老守钦的来信,于是作诗回赠。其中有四句是:

钩帘归乳燕,穴纸出痴蝇。

为鼠常留饭,怜蛾不点灯。

鼠燕蝇蛾,皆是细身微命的小生灵,且其中除开乳燕的三种,往往并不令人愉快。然而搁在苏轼这,却是怜鼠无食而留饭,怕蛾扑火而灭灯。好生之德如此,千载之下仍为之心折不已。

元杂剧里,有一折《花间四友东坡梦》,便是以苏东坡贬谪黄州的故事为底本写就的。我从前略略翻过,字句间很能见一点佛家的出世意味。其中有一段,是对苏东坡“为鼠常留饭,怜蛾不点灯”的生发,颇有趣味,姑且录在这里,以为结尾:

积水养鱼终不钓,

深山放鹿愿长生。

扫地恐伤蝼蚁命,

为惜飞蛾纱罩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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