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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学真实生活剖白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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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.

下午三点钟,我交了中世纪考古的卷子,披上衣服,单手拎着书包慢慢地走出教室。

大学三年级的第二个学期正式结束了。

想起Alex前几天给我发邮件,说他觉得我最近格外情绪化。这倒不全是因为他心思细腻,实在是我在最近给他的复信中,总是絮絮叨叨地提“结课”这件事。那些对于过去一年的眷恋,那些对于眼前离别的焦虑,生生折磨了我两个礼拜。谁料想现如今,当这个时刻真正到来时,竟然是这样的平静,甚至有点儿随意。没有想象中的仪式感,也没有忽然的情绪爆发,好像这只是一个普通的春天的下午一样——但是谁又能说,它不是一个普通的春天的下午呢。

我漫不经心地走在灰白色的石子路上,只觉得身体轻飘飘的,精神也格外松弛。那个点儿的校园非常安宁,使我坚信我无比自由,只要愿意的话,可以一直这么走下去,想去到哪儿就去到哪儿,想走多久就走多久。

如同独对着一片碧绿的无人之境。

人怎么可能不喜欢春天呢?这样一个可以无条件充满希望的季节。

2.

走在路上的时候我想了很多事情。

我想起来去年这个时候,我也是一个人走在同样的灰白的石子路上,从同样的安宁的校园中穿行而过。

可是那时候,我感受不到一丁点儿自由,也就更遑论平静。

现在看起来,那个时候的日子真是糟糕透顶:本科生涯正走到半途,选了不喜欢也不擅长的专业,纠缠于无意义的感情。整个人迷茫又无力,好像陷在一个无边无际的黑沉沉的泥潭中。前方自是未知,不幸来路也湮没在一片茫茫的烟尘雾霭之中。俯仰四顾,不知何往。

为什么说“现在看起来”呢?因为彼时的很多痛苦,是后来才慢慢浮现出来的。

那种痛苦无关于朝九晚五的日常生活,无关于一菜一蔬、一人一事。它是一种隐秘的、深层次的、关乎本质的崩溃。

日常生活并不格外糟糕,我得承认这件事。无非每天教学楼、食堂、图书馆三点一线,过着一个大学生该过的最普通的日子。有还不错的玩伴,其中一些人,如今仍然在我身边,在无知觉间成为了真正意义上的朋友。平时虽然相当忙碌,但是熬到假期的话,也能有几次短途旅行,在朋友圈中新增加一个定位。

很标准的大学生活。

3.

可是论及根基的话,论及一个人存在在这个世界上是为了什么事,我想我快要碎掉了。

我后来在给教授的感谢信里写,那时候我觉得难捱,不是因为日子不好过。它挺好的,但是我知道它并不属于我。过别人的生活毕竟是太难了,我身在其中,却时时感到灵魂上的抽离感。那算是什么日子呢?表面上再如何风平浪静,甚至于花团锦簇,也掩饰不了内里的空洞和衰颓。

我痛恨我的专业,我痛恨我的举棋不定,我痛恨我在人情中的依赖和绝望,我痛恨我的痛恨本身,但比起这些,我大概更痛恨我自己。

那时我总喜欢在外面走,也不知道要到什么地方去。现在想来,我只是没有力量和勇气去面对自己金玉其外、败絮其中的生活。有时候我甚至感觉自己正在缓慢地死亡,生命中的光焰一点点消磨在无妄的迷途上,而躯壳顺着不属于我的轨道滑向万丈深渊。

我甚至以为我永远都走不出去了。

4.

我现在常常在复盘的时候想,我是怎么把大学前两年的生活过成那副样子的呢?

没有谁干涉我,没有谁逼迫我,小到一顿饭、一节课,大到一个专业、一个人,无一不出于我自主的选择。我苦心孤诣地选择着,最后亲手给自己造了个大笼子,还困在其中许久不能脱身,直到几乎把自己变成了别的人。小时候看《武林外传》里秀才说,“我杀我自己”,大概可以用来解释我的情况。

我唯一能想到的解释是,人很难全然了解自己。

我并不像我想象中的那样,认识我自己,也并不十分明白自己想成为什么样的人,过什么样的生活。即使在某些时刻有了一点模糊的意识,也往往被日常碌碌的琐事牵绊地没时间细想,或者尚未积攒够足够的力量和勇气,去打碎安稳却令人窒息的囚笼,然后在一片废墟上从新来过。

不过我总还是幸运的。

那些痛苦终于在大学二年级结束的时候,压过了我的懒散和对安全感的眷恋,使我忽而下定决心,无论如何得把自己拽出来。

我之前想得很悲观,不过真正做这件事的时候,发觉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。所谓的推倒重来,最初始的的动作也就只是抬一下手而已。于是自然而然地换掉了专业,结束了没有意义的感情,甚至离开了一些朋友圈,改变了一些生活中或微小或重大的习惯。转过身去,开始学希腊语,开始把摄影变成一个严肃的事情认真对待,开始把时间和精力捧给真正值得的人们。

我猜我大概是,铁了心要忘记荒废的时间,要从一整个昏沉的过去中醒来,而投入到新的、值得珍惜的生活里去。反复地跟自己说别害怕,那些过去的事追不上我。

然后一年过去。我走在过去的旧路上,看到原样的风景,忽然想到:我就这样把自己拽出来了呀。

5.

这一年,仍然过得很辛苦,甚至相较过去还要更辛苦些。但是是那种,可以忍受的辛苦。我面对着我真正热爱的人事,只恨不得更努力些,把自己骨血都投入进去、捧出心中全部的焰火才好。

我真喜欢这学期学的东西。

摄影课自然是一如既往地在我的生命里洒下星星似的光辉。

我真喜欢那些时刻。

我喜欢抱着相机在校园里慢悠悠地走,凝视光,凝视影子,凝视过往的行人,凝视被雨水压弯的芦苇叶。

我喜欢坐在studio里的高脚凳上,晃悠着两条腿听打印机的白噪音,看着相片一张张冒头,然后啪嗒一声坠落在我平伸的双手上。像是看着碧色的芽尖破土而出,野果落进浸满雨水的黑土地。

我也喜欢捧着相片,沿着积雪的湖边小径走到教室去,然后在沉静中将它们一张一张挂在墙上,等待着Elke跟我说,“你有一双很好的眼睛”。

我对摄影一如既往怀有深爱。不过那爱在时间中改变,从轻巧变得严肃而深刻,从自如变得笨拙、乃至患得患失,从满怀躲避的玩闹变成甘愿奉献心血的虔诚。

以至于我居然开始胆敢同旁的人讲:“不,我不是来随便玩一玩,陶冶陶冶情操的,我是真的祈求上天垂怜,让我能够做这件事。”

6.

这学期也开始了两门陈旧而庄重的语言:古希腊语,中古英语。

古希腊语用来读希罗多德的《历史》,荷马的《伊利亚特》和《奥德赛》,中古英语用来读乔叟的《坎特伯雷故事集》。

那样从小听到耳朵起茧,却也只堪堪翻过译本的伟大作品,忽然在整整三个月的时间里与我日夜相伴。

我被那些美丽的、令人想到“万古长青”这样的词的美丽字句包裹着,不自觉耽溺其中,并在这至高的近乎神性的美中感到与有荣焉。

7.

昨天去考中古英语的期末考试,那场考试让我特别开心。

之前大概因为语言总是个坎的缘故,大部分时间我用尽全力也只能勉强理解文义,很难有余裕去感受其中惊人的美丽。然而经过了三个月,到了期末之时,我捧着卷子,读那几个需要翻译、分析和标五步抑扬格的选段,忽然觉得它们像光泽温润的小珍珠一样,在我眼前滴溜溜地旋转起来。那束来自遥远的中世纪的、如今看来有点荒诞但是又格外温厚的光辉,忽然也照到了我。

说起来那场期末本来该在星期五的下午,但是因为我那天就要赶飞机去伦敦,所以和教授商量着提前考试。我的教授正好教另一节课,在昨天下午考,就给我发了封邮件让我那个时候去。

那个感觉还挺奇妙的,坐在一群不认识的人中间,写一张跟大家都不一样的卷子,好像一个插班生,又新奇又拘束。

写卷子的时候外面在下雪,四月份下雪,这在缅因算不上特别奇怪,不过还是会引发一些怅惘的情绪。我看着那雪,心脏好像也被那雪花压薄了,变成了一块蒙了雾气的毛玻璃,就那么孤悬着在无限的空间里,带着点义无反顾、生死攸关的意味。

我忽然生出一种奇异的想法:只要我把这张卷子写完,就可以过春天了。是那种真正的春天,碧绿的、充满希望的春天。

8.

我前几天翻相册里的旧照片,看到一张公众号后台的截图,是一个小妹妹发来的留言,她说:姐姐,你特别好,别怕。

“我怕吗?”我问自己。

我想我是怕的,过去是,现在是,未来大概也是。人生有许多躲不开的大恐惧,生离死别之类。但更多的怕是十分细小甚至于难以命名的,瞻前顾后,患得患失,于是停在原地,动也不敢动一下。

我猜我是怕的,怕过真实的生活,或者说是怕这样做的后果。比如说,我很怕,选择了深爱的事情,然后不得不面对自己能力有极限的现实。比如说,我很怕,属于我自己的日子并不舒服,属于我的道路毫不平坦。

但那至少是我的道路。如果一定要忍受点什么的话,我宁愿忍受镌刻了我的姓名的痛苦,而不是时无刻的陌异和抽离。

9.

我记得特别早的时候,有人在给我的生日祝福里写:“愿你永远浪漫温柔。”

我这样信仰文学和艺术,大概做到了浪漫。至于温柔,我停下来想这件事。随着时间的流逝,我越来越觉得,真正的温柔绝不是什么甜软的乌托邦似的平和和驯顺,而该是有对抗性的,甚至是残忍的、刺痛人心的。

这种对抗不着针对什么具体的人或者事,它要面对的是更深刻的东西。比如说对抗自我的消解,对抗生命中的虚无和无意义感,对抗所身处的时代中的一切恐怖离奇,对抗使人痛苦的荒诞吊诡的现实法则。

加缪说,一个真正的艺术家,尽管他的生命首先是斗争和战斗,但他却没有敌人。

这句话其实并不必要指狭义上的艺术家。对抗这件事,与是不是执着画笔、写着小说、编着新的舞,没有太大的关心。有时候我甚至觉得艺术家更像是一个精神上的职业,类似于在现在这个年代说牛仔,cowboy。

人活着,当然要对抗,当然要以艺术家自居。

10.

我喜欢听音乐剧,在各国的作品中,又格外偏爱德奥一系。德剧名作《伊丽莎白》中有一个著名的唱段,歌词翻译过来约略是:

我不要唯唯诺诺/

言听计从,俯首帖耳/

我不要矫揉造作/

曲意逢迎,讨人欢心/

我不是你的所有物/

因为我只属于我自己

对于自由的追求,对于宿命的反抗,这样的主题在德奥剧中反复地出现。其中有很重的悲剧感,却也饱含了深沉的爱和勇气。

我曾看到一个友邻这样形容德奥剧:

“命运从每个人身上碾过,他们向上伸出的手什么也没能抓住,但是那么美。他们的野心和欲望都那么美,充满了力量。”

想起希腊语期末考试的时候,我们的教授老奶奶出去开会了,于是委托她的同性伴侣来给我们监考。那位奶奶进来后,做了个简短的自我介绍,说:“I’m Professor Imber. Professor Maurizio is my wife”(我是Professor Imber,Professor Maurizio是我的妻子)。

她说地格外坦然,也格外随意。那个细节给我以深深的触动。我之后和朋友们提起这件事时说,我真羡慕她们。但我并不格外羡慕她们的环境,羡慕那些所谓的包容和自由,我更羡慕她们自己,羡慕她们是怀抱着深刻的爱与勇气的自由的人。

11.

于是我回过头来看我自己。

恐惧,孤单的感觉,还是会有,并且大概一直会有,我也只好与它们相处着。

不过我也固执地信任着,有一些东西能够盖过恐惧和孤单,比如说爱与美。它们激起强烈的不甘,于是支撑着人们追求、对抗。

于是我忽然,也没有那么害怕了。

就醒来吧。从一整个昏沉的过去中醒来。这该是我的黄金时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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