北京舞蹈学院吴蓓导演的原创舞剧《孟小冬》，讲述京剧大师孟小冬从“情逝”到“守艺”的人生轨迹，突出其追求自我、献身艺术的新时代女性艺人形象。作品对传统文化的反思颇具深度，其独特的舞台表现手法也为现代舞剧塑造女性角色做出了新的探索。
一、“情”与“艺”：对女性自我的思考
舞剧《孟小冬》采用两幕结构，将孟小冬的经历划分为“情逝”和“守艺”两部分，凸显了孟小冬从“为爱情失去自我”到“为自我失去爱情”的人生轨迹。“爱情”主题的呈现，不仅仅是对“人性”的肯定，更是将其作为一种文化手段对封建秩序进行质疑，对封建伦理背后的父权文化体系进行反抗。这在《孟小冬》中体现得尤为明显，首先，舞剧特别突出了孟小冬为爱情息声梨园却成为笼中丝雀的这一情境：在第一幕的第五段，舞台四角降落四块红色幕布，两侧分别走出提着红色灯笼的侍女，而孟小冬只能在舞台中央圈定的长方形空间内独舞。这不仅象征孟小冬的爱情是以丧失自由为代价的，更意蕴着传统父权文化对女性的压抑和束缚。舞剧对这一段情节强化处理，寓意着传统社会统治秩序对女性的压迫，同时这也为孟小冬走出爱情，走向独立，追求自我埋下了伏笔。其次，舞剧“情逝”与“守艺”的结构设计，建构了“情”与“艺”的对立关系，在凸显了孟小冬追求独立的同时解构了爱情的崇高性。孟小冬对爱情的态度，有两点值得注意：一是对恋人的绝对服从，二是将爱情视为一种信仰。作为一个视艺术为生命的艺术家，甘愿为恋人放弃自由，从一个侧面体现了其对爱情的执着。此时孟小冬对爱情的理解，仅仅体现为对恋人的依附。而经历了梅母葬礼，孟小冬彻底从爱情中走出，专心学艺授艺，其背后依旧是爱情主题的延伸。只不过此时孟小冬对爱情的理解，从单纯的男女依附转为对独立的追求、对艺术的信仰。对于女性而言，而真正的独立是做自己想做的事情，和男人的态度无关。作品对孟小冬走出爱情枷锁、告别传统人伦、塑造独立自我的人生轨迹的描绘，体现了编剧和导演对新时代女性独立意识的思考。
二、“人”与“史”：对时代问题的呈现
关于梅兰芳与孟小冬“情逝”的原因，作品更多归结于外部因素：传统文化的束缚、二太太的阻挠、戏迷单相思的荒谬。而这其中，梅兰芳面对感情时的软弱与冷漠态度不仅并未得以凸显，相反突出其面对感情的无奈。本可以坐拥男权文化的既得利益，坐拥才华、声誉与美人的梅兰芳，情感道路却为何如此命运多舛？这恰恰体现了舞剧《孟小冬》对性别问题的历史性思考：在这座由男权和资本建造的文化帝国里，没有一个人是赢家——孟小冬、二太太甚至是梅兰芳本人，都是父权文化的受害者。从这个意义上讲，孟梅的情感悲剧不仅仅是二人的性格悲剧，更是整个时代的悲剧。作品并未简单地将孟小冬与其他人物（梅兰芳、二太太、戏迷单相思）相对立，而是透过人物的情感经历延伸到其背后的历史背景，从个体悲欢扩展到时代问题。与这一思考相呼应，《孟小冬》的舞台设计也颇具象征意味：在第一幕中，舞台正上方一直高悬着歇山顶，象征着封建传统文化及其背后的性别秩序。它始终凌驾于所有人之上，寓意着在这一文化背景下，每个人都无所逃遁。而到了第二幕，舞台的主背景从歇山顶改为了红色方形拱门。它象征着女性走出传统秩序，进入新世界的入口。孟小冬告别爱情而专心学艺，从爱情的牢笼中走出，走向艺术的广阔天地，不仅是对爱情的告别，更是对整个时代的告别。不仅如此，孟小冬从“情逝”走向“守艺”的人生轨迹，不仅仅是女性个体意识觉醒的过程，更是中国历史从“旧社会”走向“新中国”的时代趋势所使然。这使得孟小冬的人生轨迹与新中国建设的轨迹相接续，体现出更为深广的历史内涵。
三、“虚”与“实”：对表现形式的探索
从表现形式上看，舞剧《孟小冬》多次将不同时空的场景并置在同一舞台空间，产生了独特的艺术效果。例如，舞剧第一幕在展现孟梅二人相知相爱的同时，插入了二人在戏曲舞台上唱和的场景，自然地过渡到对二人舞台表演场景呈现中；在孟小冬离开舞台成为笼中丝雀后，孟梅二人被舞台中央长方形空间所分割，孟在内、梅在外，近在咫尺却又相隔天涯，似乎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将二人分开；在孟小冬彻底被二太太赶出家门后，作品再次呈现孟小冬曾经唱戏时的扮相，台上台下、戏里戏外，却云泥之别，不禁让人感叹这段令人心碎的情缘。再如，舞剧第二幕，孟小冬拜师余叔岩后，潜心研戏。作品在此处设计了老季孟小冬与戏中孟小冬的双人舞蹈。同为一人，戏里戏外，阴阳并置，体现了作为女性的独立意识。这几处舞台空间的使用，表面上是在制造或回忆或想象的舞台效果，其背后则是两种不同价值体系的碰撞：孟梅二人的爱情关系与戏中的人物形象构成了性别的表里错位关系：孟小冬身为女性却演坤角，梅兰芳身为男性却演旦角，台上台下，一实一虚，性别互换。这种舞台空间的呈现方式，体现了对现实秩序的颠覆和对爱情理想的追求。而在孟小冬成为笼中丝雀，孟梅二人被舞台所分割的那场若即若离的舞蹈背后，则是女性的职业理想与现实传统的矛盾困境。
舞剧《孟小冬》对性别问题的思考乃至对整个传统文化的反思，强调的是性别意识在微观的、多元的层面上的延展。必须承认的是，舞剧在这一方面的探索还并未深入，其理论意识还不够明显，但这种独特的舞台空间营建方式，为女性主义主题舞剧的舞台表现形式提供了一种新的可能。（文/杨宁 中国劳动关系学院 文化传播学院）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