深夜11点，某直播间弹幕飞滚：“求求了让我欧皇（意为运气特别好）一次吧！”“吹口仙气再开一包”……弹幕之下，“已下单”提示闪烁不停。如今，网上直播间已经从卖盲盒变为拆盲盒，并且将未成年人当作重要的消费群体。从卡牌、文具到潮玩，直播间拆的盲盒里几乎都是孩子们追捧的商品。同时，主播还利用精心设计的玩法和话术，引诱未成年人沉迷其间。
视觉中国 供图
现象
看直播拆盲盒 花掉七八千元
陈女士近来忧心忡忡，只因上四年级的女儿圆圆迷上了看直播拆卡，甚至偷偷使用家长账号下单。“小学生圈里流行卡牌，哪吒、小马宝莉这些卡几乎成了‘社交货币’。”陈女士说，起初，她对女儿观看此类直播并未在意，直到有一天晚上，她的银行卡被刷走了近2000元。
“一问才知道，为了抽中一种稀有卡，孩子一口气在直播间拆了200多包卡牌。”陈女士说，女儿曾炫耀“抓猪”，用20包换来60多包卡，“原来，‘抓猪’就是在直播间拆卡，抽中特定图案卡牌，主播会送卡包。”短短数月，圆圆就在直播间花费了七八千元。
时髦玩具、毛绒公仔、便签、签字笔……直播间拆盲盒的对象并不局限于卡牌。可以说，时下什么热卖就拆什么，孩子追捧什么就拆什么。
“家里都快被塑料乌龟淹没了！床底下、书桌上到处都是。”程女士抱怨，8岁的女儿最近看拆盲袋直播入迷，每次至少下单8包，一个多月下来，积攒的小乌龟玩具已达数百只。
现在，就连最火爆的潮玩LABUBU也被火速拿到直播间。石女士发现女儿房间里突然堆满各种香片，细问才知道都是在直播间买的，就是为了有机会得到LABUBU挂件。这种玩法叫“代拆猜数”，每个香片都有6位数独立编号，孩子需要猜编号最后一位数字，猜中就能以44.9元的“幸运价”获得原价99元的LABUBU挂件。“孩子说班上同学都在玩这个，猜中就像中彩票一样兴奋。”石女士说，女儿为此已经先后花掉1000多元。
孩子们为何痴迷主播代拆盲盒？“直播间买4包能变10包，感觉自己运气爆棚”“手气越‘黑’越要连追，直到抽中稀有款才算完”“就喜欢看拆出来的玩具越来越多，最好能堆满整个屏幕”……多名小朋友直言，喜欢直播间现拆的刺激感。
探访
拆卡竟需排队 制造冲动消费
让孩子们欲罢不能的直播拆盲盒到底如何玩？记者连续探访了数十个直播间。
6月11日凌晨两点，拥有百万粉丝的拆卡主播“烧鸡拆卡”的直播间仍有近2000人在观看，下单后需排队半小时方能拆卡。而在晚上8点的黄金时段，热度更高，观众逼近8000人，排队等待拆卡时间通常超过一小时。
记者观察到，在主播挂出的54个商品链接里，销量最高的是《哪吒之魔童闹海》斗天包的代拆链接，售出了1199件。带拆卡玩法的链接销量也不低，“抓猪”玩法链接售出435件。“刚下晚自习就来看拆卡了”“考完试就再奖励自己几包卡”……直播中，不时有学生用弹幕表达着对主播的支持。
“来！给豆宝拆5个盲袋，第一个是红龙果……”6月12日晚上7点，“暖暖diy潮玩”直播间里，主播正热情地与名为“豆宝”的买家互动，逐一拆开装有不同塑料多肉玩具的粉色盲袋。记者点开“豆宝”主页发现，简介显示其2012年出生，年仅13岁。
一轮过后，19.99元8包的盲袋拆完了，结果却没有一对颜色相同，这意味着“豆宝”没有任何额外奖品赠送。此时，意犹未尽的“豆宝”仍不舍离去，在互动区频频留言。
拆出同色的一对，正是时下直播间流行的新玩法，名为“对对碰”：拆出两个同色物品就算成功“碰中”一次，奖励再加拆一袋。记者观察发现，主播极具煽动性的“碰”声刺激，极易诱发冲动消费。
“一碰！两碰！又碰上了！这位宝宝今天手气爆棚啊！”在“乐喜DIY潮玩”直播间，女主播亢奋的喊声此起彼伏，这里正在上演的也是“对对碰”。镜头前，一位用户原本只花49.9元拍下2支中性笔，却在主播接连不断的“碰”声中，最终抱走15支。这戏剧性的“大丰收”瞬间点燃评论区：“我也来一单！”“这手气绝了”……围观网友纷纷被刺激得下单尝试。“这得写到什么时候？”一位头像稚嫩的网友留言道。主播立刻接茬：“写作业笔芯都不用换了，直接换笔就好！”
“这是我们同学最爱的玩法之一。”四年级同学依依告诉记者，她点进直播间本想“只玩一把”，但主播那声“碰”就像有魔力，让她心痒难耐，“想着再玩一把听听”，结果常常连刷三四单也停不下来。
揭秘
饥饿营销作饵 拆盒暗藏猫腻
记者调查发现，为了诱导孩子消费，直播间的主播都有一套相似的话术。
用言语制造稀缺感，是直播的第一步。5月17日晚上10点，在“贝姐拆卡”直播间，主播也在鼓励大家下单。“柯南卡、小樱卡都到箱底了，还没出（稀有卡），上车要抓紧了。”然而，当记者半小时后再次回到直播间，“到箱底了”的话再度从主播嘴里脱口而出。
6月11日晚上11点，在“布丁潮玩”直播间，主播反复催促“库存不多，拆完这波就下播，抓紧上车”。半小时后，记者再次进入直播间，主播还是重复着一样的话，而直播仍在进行中。
当孩子们进入直播间下单、屡次拆卡不中时，主播就会暗示，福利在后面。6月7日，记者在“公主拆卡”直播间看到，当观众手气不顺时，主播频频喊话：“有人开出隐藏，欧气（意为中奖的手气）还在，小宝再试一手？”“后面吃的就多了”“再冲一手试试”，甚至表示“前面不行，后面吃的就多了”……主播说完，这名观众又下单了5包卡牌。
再试一手就能中吗？有不少用户表示，在直播间购买了主播承诺必含高稀有卡牌的所谓“福利包”，结果开出的全是普通卡。业内人士刘先生透露，这很可能是“重塑包”——商家提前拆包取走高价值卡牌后重新封装，混入普通包售卖，人为降低中奖概率，“线上直播拆包过程极短，观众根本来不及质疑。”
“重塑包”的做法获利不菲。市面上回收小马宝莉普卡，一斤约45张仅需13元至15元；专门售卖的空包装袋更便宜，9.9元就能买到100个“品相完好、带自封口”的袋子。记者算了笔账，主播只需采购这些散装普通卡和空袋，分装组合成所谓的“盲盒重塑包”，一盒108张卡的成本价算下来不超过50元。然而，同样一盒108张卡在正规渠道的零售价却高达150元至180元。这意味着，主播用不到三分之一的价格炮制出的“新盲盒”依然能按原价销售。
此外，也有玩家告诉记者，主播会在手速上玩猫腻。卡牌玩家王先生向记者提供了一段“抓猪潮玩”直播间录屏，慢放后可以看到，过牌时，主播会用拿牌的手刻意遮挡镜头，偷偷丢弃一部分卡牌，并将可兑奖的稀有卡牌藏于上一张牌下方故意快速翻过。录屏中，这个主播仅拆了4包、20张卡，就刻意忽略了3张稀有卡牌。
“举报第二天，这个直播间就消失，一周内又冒出背景相似的‘静静潮玩’和‘吒儿·潮玩’账号。”王先生说，仔细对比了录屏的声音和主播露出的手指，几乎一模一样，很有可能就是同一个直播间，只是特地更换了账号名称。
质疑
未成年人限售 审核形同虚设
2023年，国家市场监管总局在《盲盒经营行为规范指引（试行）》中规定：盲盒经营者不得向未满8周岁未成年人销售盲盒；向8周岁及以上未成年人销售，须依法取得监护人同意，并采取有效措施防止沉迷。然而，在记者的调查过程中，直播间对未成年人购买盲盒的审核机制形同虚设。
在记者查看的直播间中，超过95%的直播间在醒目位置放出了“未成年禁止购买”标识。但是，在实际销售环节，商家既未核验购买者年龄，也未确认监护人同意情况，部分主播甚至使用诱导性话术模糊规则边界。比如：6月8日，在“摆摆爱拆盒”直播间，主播公开宣称：“不管3岁还是30岁的宝宝，下单都要扣‘已成年，懂规则’字样。”
“目前来看，平台监管仍有一定局限性，特别是未成年人使用家长账号下单时难以有效识别。”北京市电子商务法治研究会副会长朱巍表示，互联网平台应通过设置账号注册最低年龄限制、实施内容分级管理等措施强化源头管控。同时，建议家长要切实履行监护责任，未成年人观看直播时应有家长陪同引导。
也有多名家长质疑，直播间拆盲盒鼓吹可以抽到稀有卡牌，让孩子们不停购买，此类玩法是否涉赌？
对此，中国法学会消费者权益保护法研究会副秘书长陈音江表示，认定涉赌的关键在于是否形成“充值投注—概率玩法—现金回兑”的闭环。如果主播承诺将抽到的稀有卡牌或物品可兑换现金，就有可能被认定为赌博，值得用户警惕。“事实上，更令人担忧的，是这种玩法极易诱发赌博心理，让孩子不知不觉被带上了‘赌一把’的歪路。”陈音江说。
本报记者 袁璐 鹿杨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