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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镇青年:从复旦毕业以后 他回家乡当公务员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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从复旦大学新闻系本科毕业以后,殷乐已经在家乡做了5年多公务员。

大年初一的晚上是同窗聚会。当年一同走出家乡,考上复旦的8个年轻人,有的还在深造,有的当上了大学教师,有的做了医生,都在上海扎了根,只有他一人选择了回家担任公职。席间,同学们谈到最近流行的游戏和电视剧,他有些跟不上节奏,当话题转向上海的新市政规划,他也无话可讲。殷乐觉得,五年前刚回家时,他和这些同学的生活差不多,现在好像感受到了自己与他们生活的某种脱节。回到家中,殷乐和新婚不久的妻子聊起:“以后我可不可能再去上海读个研究生?”身为教师的妻子并不赞同这个构想,她既不想和丈夫两地分居,也不想在上海租房。殷乐有些黯然。

殷乐是我初中和高中的同班同学,我们县城很小,中学不多,才有这种机缘。小时候写作文,老师让我们写我的家乡江苏靖江。我写靖江虽然是苏北城市泰州的县级市,但我妈每次都说我们原本应该属于苏南城市无锡。而我爸则说,靖江毗邻长江,靠水吃水,把“长江四鲜”吃到只剩下“长江三鲜”。老师不大满意这种写法,但总之大概就是这么个状况。那时候,苏州、南京都是靖江人心目中的大城市,上海更是了不得的都市。

在高考成绩出来的那一天,殷乐觉得,自己也可以去大城市打拼,未来大概不会再留在家乡了。他的分数比北大只高出一点点,但是如果去复旦,一定能报个不错的专业。

“学霸”的进阶:从小镇考进县城,再来到上海

殷乐的父母都是靖江斜桥镇的普通工人。他本人从小就是个“学霸”。在他小升初那年,全市统考,从没上过辅导班的他比分数线高出三十多分,考上了本地最好的初中之一。那年夏天,他和爸爸去斜桥镇教委转学籍关系到靖城镇,经办人特别不情愿,说:“340分的转走也就算了,怎么370多分的也要转走?”想留下他在本镇初中念书,虽然他没有同意,但这个场景至今还让他觉得受到了认可。

殷乐的家乡江苏省靖江市斜桥镇

初一刚刚开始,殷乐就成为了全校的焦点。他没有什么灌篮技巧,也不是社团风云人物,既不爱说话,也不怎么和人主动交流,但是他每门功课都能考近满分或者就是满分,不是年级第一也是年级第二。就连我同校读书的表妹,时隔十几年都还记得年级大会给他颁发奖状的场景:“那个年级第一的殷乐哦……”他爸妈每次来开家长会都是眉开眼笑。高中三年,殷乐的“学霸”人设仍屹立不倒,依然次次考前三。

但是一个成绩优异的普通学生,并不能突破小镇“无处不在的关系网”。高三那年,各大高校开始自主招生,自主招生一旦通过,过一本线就可以录取。殷乐的爸爸打电话问我们班主任:“有没有南京大学的名额?”他本来以为肯定会有——殷乐的分数考上北大也有可能,询问南大有没有名额本来也是带点儿谦虚的意思。班主任却告知,没有名额。不久后殷乐发现,不仅南大有,“北大的也有,清华的也有,复旦的也有。光南大就有6个名额。班主任一个个地叫人,喊来喊去,都没有我。直到东南大学,才喊到了我。”他发现那些获得自主招生名额的,大多不是领导子女就是教师子女。殷乐有些愤怒,他拒绝了东南大学的名额,靠着高考成绩考上了复旦大学新闻系。

在大学里,殷乐依然对自己要求严格,他形容自己依然在“拼命地读书”,每天早起去图书馆,一节课也不落下。他发现上海同学和自己这种从小镇走出来的学生很不同——那些学生睡懒觉的也有,翘课的也有,成绩不会冒尖,但是却表现得更加轻松,带着一种“在主场的自信”。

上海同学不像他一样,与老师说话总是恭恭敬敬,他们可以很随意地和老师交谈,有时候直接用上海话。班级要举办什么活动,要拍什么片子,都是上海同学先张罗起来。“他们有的会剪片子,有的会做视频,有的会做主持人。总是比别人快一步,能很自然地能够进入到团体里。”他宿舍里也有一位上海同学,平时很少见到人影,开一辆小汽车上学,这个同学也是他们宿舍里唯一一个有女朋友的。殷乐觉得,在宿舍里,他和那位总是默不作声,认真完成学业的东北同窗有更多相似之处,这位东北同学毕业后也返回辽宁老家做“一份稳定的工作”了。

殷乐毕业时成绩是班上第三。成绩唯一的用途就是保研,但他放弃了保研名额。他觉得,文科研究生混日子很容易,硕士和本科读下来没有什么差别。而且,他也想早点儿赚钱养家了。

工作地点的退却:从上海到南京,再返回家乡

高中毕业后,我再次和殷乐有交集是在2012年,我们大三。殷乐先是在网上告诉我,已经来到北京,预备到中央电视台实习,见见世面,找的房子离我的大学很近。过了两天,他又告诉我,不准备在北京实习了,准备逛一逛就走。我惊讶于他态度转变如此之快。他却说,被北京的房子吓到了:他租在石油大院的房间,月租900块,价格不低,却是个“老破小”,卫生间和厨房是公用,房间只有一张床,门呲呲地漏风。他半夜翻来覆去睡不着,感到生活离想象差距太大,想着在北京人生地不熟,估计也很难适应新的工作环境。夜深人静,风吹打着门,他听到隔壁赴京看病的爷爷在咳嗽。从没有在大城市独自居住的他对这种环境感到不安,每天出门,都把最值钱的电脑提在手上。我带他到动物园逛了逛,期间他也一直拎着笔记本电脑。整个北京之旅,“前两天充满希望,中间两天比较颓废,最后两三天想开了,就放开了玩。”游玩结束,殷乐离开了北京,换到了学校安排的另一个实习单位,离家和学校都近一些的江苏电视台。

大四,殷乐的履历表上已经有在网站和电视台的实习经验。国庆节假期,他花三千多块钱买了一套西装,包装了一下简历,到照相馆拍了证件照。信心满满地开始找工作。他想在广播电视领域找一个稍微大一点的媒体,当时上海的文广、文新、解放三大集团,新华社、人民日报,都是他关注的重点。可是现实比理想残酷得多,殷乐发现,上海的各大媒体都注重学历,要求不是研究生就是海归,自己在简历第一关就被刷了。他又去了一些传媒相关的小公司面试,发现起薪只有四五千且涨幅有限,可是那时候上海包括崇明岛在内的房价均价上两万,未来购房希望渺茫。就这样,他求职的“标准一降再降,要求一降再降”,到了江苏省某电视台,他已经觉得到了底线。他在省会这家电视台的一个栏目做民生类的外勤记者,岗位“又苦又累又没钱”,但他跑的一则新闻给了他信心。当时,执法部门发现某军区基地有一块罂粟地,各方面都感到棘手,找来新闻媒体协助调查,殷乐就和江苏电视台的记者一起到达现场,他们用直播的方式顶着压力把新闻报道了出来。这件事给了殷乐很大的鼓舞,感到这份工作也是“有点伟大的”。

和这家电视台签好三方协议以后,殷乐才发现,传统媒体的衰退影响到了他的工作环境——电视台进行了薪酬结构调整,也就是变相降薪,逼得不少老职工都走了,由于缺少人手,工作量都加到他们这些新人的头上。殷乐用“苛刻”“压榨”这样的词来形容那时的环境。借住在亲戚家的他也开始发现,南京的房价虽然不比上海,但也“相当可怕”。这时候,靖江市政府打电话给殷乐,告知他家乡在选聘985高校毕业的党政青年人才,他就参加了面试。他想,自己的朋友圈要么在上海,要么在家乡,或许应该回家试一试。

电视台的工作还在继续,原本新闻栏目的记者每个人两天做一条新闻,由于台里的变动,到了殷乐手上,每个人每天要做两条新闻,中午没时间吃午饭都很正常,他感到吃不消。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一种奇怪的生物。这种生物只有指甲盖大小,像鱼不像鱼,像虾不像虾,它到底是什么?热心市民打来电话,领导把这个新闻分配给了殷乐。他从电视台出发,兜兜转转来到热心市民家中,再到研究所去询问专家,绕着南京城转了一个大圈,拍摄来拍摄去,折腾大半天,就在某个说不清道不明的瞬间,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灰心丧气。这个新闻播出一个礼拜以后,家乡来电说面试通过了。于是他收拾行囊,回到小城,当上了公务员。

公务员生活:“这里一切都不用我再操心”

今年大年初四,殷乐刚刚值班结束,在他办公室里接待了我。他的办公桌上放着一摞《中国共产党》《半月谈内部版》杂志,还有一堆会议记录,桌子正中,竖着他写给自己的便签,上面端端正正写着“挣钱养家”。

殷乐办公桌上“挣钱养家”的便签

殷乐一回家就开始被催着相亲。据我爸透露,在小镇的相亲市场上,殷乐的背景非常吃香,因为像他这样学历的男孩子毕业以后离开大城市的并不多。殷乐也意识到了这一点,他不大好意思地告诉我:“相亲的话,对方女孩还在犹豫的时候,父母已经非常喜欢我了。”

去年12月,我参加了殷乐的婚礼。他在婚礼上背诵了大段大段贺词,引用了不少“珠缨炫转星宿摇,花鬘斗薮龙蛇动”之类的诗句,殷乐的记忆力好得让司仪咋舌,开玩笑说幸好不是同行。后来殷乐告诉我,背诵这些段落并不费劲,毕竟很多是自己写的。

婚后,殷乐用公积金贷款在单位旁边的小区买了房子,房价完全能够负担得起。过去他在上海某网站实习,来回路程要两个小时;在南京工作时,去单位也得30分钟;现在,他每天8点半起床,出门拿一个包子吃,慢悠悠就可以准点走到单位。

殷乐觉得最大的变化其实是业余生活。大学时期,他喜欢在上海到处逛,桌游店、电玩城、公园、博物馆、小资情调的咖啡馆、书店,都是他喜欢游荡的场所。他也喜欢去上海美术馆看展览,虽然看不大懂,也去了好几次。回到家乡以后,他觉得娱乐项目变了味。“大家也喝得起星巴克,可是却喝不出星巴克的味道。”在靖江,人们最大的娱乐项目就是打牌,不论是在餐厅、酒店、茶座、肯德基还是星巴克,随时有人在打扑克。

他妻子也曾经去上海观光,回来说觉得在上海可以看到形形色色的人,他们染着烫着各种各样的头发,人们都不会觉得奇怪,如果这些人在家乡,肯定人们会觉得不正经。

家乡也有让人心安之处。“大城市里要操心的,在这里一切都不用我再操心。什么都准备好了。结婚、买房、买车、生孩子、上学,都固定好了。”殷乐说。他做机关文字工作,也天天加班,这一点和大城市的工薪阶层倒并无不同。他的工作就是写请示、汇报、通知、领导讲话稿,每当写好了稿子或者得到领导表扬,他也就有了成就感。他有几篇工作宣传稿还刊登在了《新华日报》上。

从殷乐这一届开始,靖江市的党政青年人才选聘项目招了五十多个985高校的毕业生,“不愿意回来的和回来了违约的也不少。”其中两个人辞去了公务员职位,考上了大城市的研究生,另外还有不少人在读在职研究生。我问殷乐,想过回到家乡,未来再也回不到大城市了吗?他说,那些当时留在大城市工作的同学如果没有户口,买不起房子,也有不少工作了一两年就离开了。“在大城市压力会一直很大,未来某一年只要放弃,回到家乡,肯定还是从头再来。”殷乐工作了五年时间,已经走上了一种人生的轨道,他有时会自问:“未来的人生还有几十年,到底该怎么度过?”这个问题可能无解,但无论留在大都市或返回家乡,或许,每个年轻人都会把这个问题想了又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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