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古代科举考试中的“死了也要考”

澎湃新闻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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最近一段时间,翟天临的博士学位问题成为公众关注的焦点,有那么几天,打开微博热搜,前十条中一定有一条与此事件有关。而网上的抨击之声也不绝于耳,大家在替很多焚膏继晷地埋头苦学的博士生抱屈的同时,也在谴责浮华的教育环境,有些偏激之语甚至拿当前考试制度跟古代科举制度做起了对比。

事实上,我国古代科举存在着相当多的营私舞弊问题,不过从整体上看亦有可取之处。就拿清代来说,名门显宦家的子弟苦熬多年都考取不了功名的比比皆是,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底层逆袭更是常见现象。而且一旦考生被发现在科举考试中作弊,罚款坐牢都是轻的,闹不好要发配充军,假如作弊是因考官受贿而起,揭发出来,考官基本上是杀头的罪过。所以,虽然有清一代也发生过顺治十四年丁酉科场案、康熙五十年的辛卯科场案和咸丰八年的戊午科场案这样的惊天大案,但从276年的享国历史来看,依然是个别而不是主流。

今天的“叙诡笔记”,笔者想通过古代笔记中那些“死了也要考”的案例,说说清代科举的“苦”与“难”。

一、阴间科举,吓鬼不轻

清代沈起凤所撰笔记《谐铎》中,记娄东(今江苏太仓)一位姓陈的书生,在莲桥之西筑别墅,刚刚完工,“家人哗传有鬼”,陈生读圣贤书,不信这些,径自住了进去。深夜忽见四个读书人结队走进别墅,其中一个是年约五十岁的老人,一个是四十岁的中年人,还有两个十七八岁的青年,他们满口子曰诗文,只是“四肢俱带腐气”,在夜色中显得诡异阴森。他们在凉亭中坐定,“怀中各出文具”,开始作八股文,作完之后互相交流,老人看了那两个青年的卷子,很是惊讶,说你们正值英年,“作文宜有豪兴”,怎么笔下这等绵软无力?两个青年苦笑道:“世间严刑酷罚无过作八股文一事。我们虽然死了,但从此不用再参加科举考试,总算逃得此难、躲过此苦,哪里有无病自寻鸩药的兴致?”老者拍手大笑……陈生这才知道,这四个人真的是鬼。

时值岁试,朝廷任命考官的宪牌传示地方。夜里公差在莲桥投宿,恰好住在陈生的别墅里,便将以宪牌放在香案正中,在旁边拥被而卧。夜里那四个鬼魂又联袂而来,高谈阔论,旁若无人,将公差吵醒。擦眼观看时,只见老者忽趋案头,一见宪牌,大惊失色说:“催命符又至矣!”其他三个鬼围上来一看,个个面如死灰。片刻,一个青年忽然笑了起来说:“生前,我们一见宪牌就吓得肝胆俱裂,现如今已经死去多年,阴阳两隔,还何必怕这个呢?”老者说:“你可别说这种太平话,阴曹地府最近颁布新规,阳世岁考之期,阴间也要由城隍搜括鬼秀才,到修文殿进行岁试:优者受上赏,劣者押入刀山狱,刳剔肠胃。”另外三个鬼都吓得半死,纷纷跟老者求计,老者说:“君等欲免此难,惟有弃儒巾、卸儒服,在地狱最黑暗处躲上个五六百年,让持牒小鬼无可搜捕,或可脱离苦海也!”三个鬼一听,忙不迭地解衣摘巾,跟着老者踉跄遁去。第二天一早,公差将这段奇事跟陈生一说,陈生赶紧画了个宪牌贴在墙上,从此再不见那几个考鬼上门烦扰了。

科举考试之苦,在这则杜撰的故事中描绘得栩栩如生。鬼是已死之人,而死亡是世间最悲最苦之事,“大不了一死”,按理说,一旦做鬼也就无可畏惧,但鬼闻听岁试二字,依然肝胆俱裂,莫不股栗,可想而知生前已经对此恐惧到何等田地。但耐人寻味的是,他们深更半夜聚在一起的“娱乐项目”依然是作八股文,一面叫苦连天一面跃跃欲试,可见“毒瘾”之深,欲罢不能。

在我国古代,儒生们骂科举就像现在的家长们骂课外培训班一样,骂得积极,参加得更积极,这是因为科举考试乃是他们实现阶层跨越的唯一方法,焉能不屡败屡战,至死不渝?蒲松龄在《聊斋志异》中描写“秀才入闱有七似”,前面几种省去不说,“初失志,心灰意败,大骂司衡无目,笔墨无灵,势必举案头物而尽炬之,炬之不已,而碎踏之,踏之不已,而投之浊流”,之后“日渐远,气渐平,技又渐痒,遂似破卵之鸠,只得衔木营巢,从新另抱矣”,真是生动形象极了。外人看来也许荒唐,甚至嘲笑文人无骨,可是对于寒窗十年的书生而言,那种“每每顾影自悲,可怜肮脏骨,销磨如此”的内惭,以及由内惭激发的赌徒一般不赢一把不下赌桌的疯狂,不在其中者,很难体会之。

二、没有交卷,金榜题名

蒲松龄从十九岁应童子试,到七十岁时都无法通过乡试,破例补上一个贡生,他笔下对科举自然满是愤懑之词。而在清代,年逾古稀考取不了任何功名的大有人在,漫长的人生白白浪费在场屋之中,毫无意义。当然,在《啸亭杂录》中也记载了一些熬到白首终于出头者的名字:姜宸英七十三岁中探花,刘起振八十岁授检讨,王服经八十四岁入翰林……不过,还有一个人说来惨淡,王岩八十六中式,“未及殿试卒”,年近九旬,耗尽一生,终于还是没有“打通关”。

科场遇合,变化百端,在没有机读判卷和标准答案的年代,一份考卷是否中式,有太多太多的考官个人因素掺杂在里面,就算排除“潜规则”,也很难做到客观公正。清代笔记《三异笔谈》的作者许仲元论才华与实务,都是乾嘉年间非常优秀的人物,但就是于科举运气奇坏,考了九次都没有考中,而他弟弟的文章在当时很多考官眼中“疵类百出”,作诗连平仄都不调,顶了天算是文从字顺,却连中秀才和举人,简直匪夷所思。

有一则故事,可以说明科举中式的机遇成分有多大:乾隆三十九年,会试结束后,考官在闱中分房阅卷,挑选好的加批荐给房师(会试主考或总裁官)。这天晚上有位考官失眠,“辗转如芒刺在背,乃起独酌”,忽然看到一位名叫刘泰的考生的试卷,觉得文字老练,但过分质朴,没有什么才华,就放回装考卷的箱子里,准备再睡。谁知刚刚躺下,“闻箱中纸声谡谡”,仆人说可能是刚才开箱时有老鼠钻进去了,考官吓了一跳,怕老鼠把考卷咬坏了,赶紧开箱检查,最上面就是刘泰的卷子,他查看有无损坏时,只觉得“字字惬心”,第二天一早向座师推荐,终于使刘泰榜上有名。可是等发榜后,这位考官再次阅刘泰之卷时,又只觉得平平无奇了。

金陵一位老学究的奇遇,更说明机运在科举中的重要性。当时科举屡不中式者,常常以开私塾教人做八股文为生。这一年,老学究率领着一群弟子同入棘闱,交卷时他“恭然踯躅甬道中”,走得气喘吁吁,恰好看见自己的一位弟子亦来交卷,就请他代劳。谁知这弟子精神过度紧张,虽然接过老师的卷袋,但到了考官那里,只交了自己的卷子,却忘了把老师的卷子从卷袋中拿出交上。等到发现时已出考场,他“窘甚,不敢告人”,取针线把老师的卷子纳入枕头中细细缝好,准备就这么糊弄过去。谁知几天后,“师捷报至”!这弟子目瞪口呆,把自己忘了交卷的事情告诉老师,还从枕中取出考卷呈上,老学究一看差点儿昏过去,赶紧到考官那里“自首”。考官听完,拉着他说:“你还不知道,就因为你,差点酿出大狱!”老学究一听惶恐不已。考官说:“你前面几场考试的卷子,主考官非常欣赏,已列魁首,谁知后面没有交考卷,怀疑你是有事没有参加考试,特地调来点册(考场签到簿)查阅,谁知你的签名朱痕灿然,主考官认为这一定是有其他考官或考生妒忌你的才华,收买小吏毁掉了你的考卷,正要向上面弹劾监试官,掀起一场大狱。监试官没办法,找了我们几个考官,一起写了份卷子交上去,说是你的卷子找到了,结果主考官一看就拍案叫绝,我们正准备放榜后,等你来补誊墨卷呢!”

为了防止通过查看笔迹知晓考生的身份,从而进行作弊,科场有一规矩:考生在交卷后,一律由专门的书吏录出,再呈交考官阅卷,由于老学究的中式文章是其他考官们代拟的,所以才要他补誊墨卷。老学究因祸得福,没有交卷而金榜题名,实在不能不说是荒诞至极的事情啊!

三、万金之资,换取功名

也正是因为科举之苦之难,也就诞生出了各种走捷径的方法甚至产业。作弊和反作弊的斗争,在整个科举考试的历史上从来就是鏖战不止不分胜负的,今天魔高一尺道高一丈,明天就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,愈到后期愈呈现出复杂化的形貌,作弊不再是打小抄、买考题和贿赂考官那样简单,而是利用制度上的漏洞,达到“一条龙作弊”的整体效果,才有成功的可能。

清末吴炽昌在《客窗闲话》中记一事:有个姓张的书生,一边在京城备考一边打工,给官府做文书,他“性甚平和,善随人”,把挣到的钱在国子监捐了个监生,但文运不佳,入闱数次,恒不终局,最后就干脆住在北京一家馆舍里,浪迹于妓馆酒楼,但因为囊中羞涩,又不敢在声色犬马上消耗太多时间。

这一年恰逢会试,“有太原人十数辈来视馆舍,凡有闲宅,皆修饰一新,为上房,为下舍,为书斋,为客厅,为厨为厕,莫不布置井井,陈设焕然,似将寓显宦”。馆舍内的其他客人正在啧啧称奇,只见馆舍门口马腾车涌、仆从如云,簇拥着一位少年住了进来。几天后,少年与张生相熟,才把自己的身世告诉了他:少年姓王,家中乃是太原望族,家中虽然有钱,但他一直没有考上进士,这次来京,专为功名一搏。由于张生与世无争,所以无论王生还是他的仆从,都很快与他成为了好友。

七月间会试临近,突然馆舍里来了一位客人,与王生密语几句后,王生及其仆从“皆有张惶之色”。良久,王生问张生:“你的国子监监生的身份是真是假?”张生觉得奇怪,说“有照为凭,奚能伪也”,然后打开书箱取出监生的“学位证”给他们看。王生大喜,劝他今年不必再考,“曷不一纵游观,以解其闷乎”?这话正合张生心意。从此,王生每天陪着张生纵酒肆博、沉湎花丛,消费所用的银两都从自己腰包里出。八月七日会试,王生要去参加考试,张生自告奋勇说:“你初次来到京城应试,对贡院不熟,我带你过去。”于是便帮王生拿着文具,将他送到贡院外唱名处,其他认识张生的举子或国子监监生,都以为他是来参考的。回到家中,张生“见箱箧似有启动者”,翻了翻似乎并没丢失什么,也就没有放在心上。

发榜前一天,王生请张生做通宵饮,“醺醺然渐入醉乡”。正在这时,有人冲了进来祝贺张生说:“你已经金榜题名,怎么还在这里喝酒?”张生瞠目不知所谓,怎么自己没有应考反而中式了呢?拍案连呼:“异哉,异哉!”直到这时,王生才如实相告,原来他为了中式,花费数千两银子请了一个贡生代笔,怎知临场前那贡生忽然丁艰(死了父亲或母亲),不能用自己的本名参试,万般无奈之下,只好盗取了张生的监照(明清会试,考生需具有贡生或国子监监生资格才能应试),让那贡生赴试,谁知在考卷上填写名字时,那贡生本应填写王生的名字,却错写上了张生的名字……张生听完又好气又好笑,说科场舞弊是要杀头的,你怎么不先跟我商量一下?王生也知道此时此刻,自己的性命就掌握在他的手上,只好长跪,以“万金之资”作为条件来封他的口,张生说我本就没有中举的命数,从此,我这名字就归了你了,你去享受科第之荣吧!然后“拥厚资而归故乡”也!

一番曲折,总算各取所需,煞是不易,而且如果不是张生一心求财,含混了事,王生纵有百万家资也未必能保住颈上头颅。相比之下,今天一些拥有太多财富和资源的显贵们,在获取高等学历的“征途”上,难易程度和风险指数实在都要低得太多……从翟天临学历事件爆出到现在,笔者始终认为,不能因为学历掺水而否定翟天临的演艺才能,更不能对他进行个人攻击,让翟天临背负所有的罪,因为所有针对个体的泄愤,最终都会导致歪楼:把恶之花视为独立的突变,逃避本应更加深刻的反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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